酒醒过后,凯弗已经走了。用冷水洗一把脸后,我把狼籍的桌面收拾一番,然后回到书房,坐下。很快,我推开了这不会发出任何声响的木门。在这之前我又一次尝试着回过头来,但又失败了。

这是一个木屋。按它的主人的说法,这是一个书屋。可是这里陈列着的只有空荡的书架,而没有哪怕一本书。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,这里的确是书屋,而且有无数本书,它们是剧本,属于万物的剧本,讲述了它们的一生。“你不该来到这里”,这是我第一次站在这里时听到的第一句话。我始终没有见到这里的主人,也许真如它所言,“我只是你的一部分。”

“凯弗刚来过。”不带一点回声地,空荡的木屋子传来这样一句话。依旧是熟悉的嗓音——那是我自己的嗓音。“他盗走了这里所有的剧本”,它接着说。

“你没有阻止他?他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我问道。

“很抱歉,我没有能力阻止他。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。不管怎样,他盗走的是属于整个世界的东西,这是不对的。他要做的本应是好好藏住他自己那本,那是他的隐私。洛尔,你听着,你应该阻止他做任何荒唐的事,包括篡改。没有谁知道这样做的后果。这里本来是非常安静的,这样的安静本应该持续到下一个纪元。令人遗憾的是,这间屋子虽然把物理学隔绝了却无法赶走概率学,时间终究把你们带来了。这是一个错误,你们来得太早了。”

“这是个错误。”我靠在书房的椅背上思考着这句话。突然间想起昨晚的事,我赶忙冲出家门,向着凯弗家的方向跑去。

一路上,凯弗都没有回应我的呼叫,“他要干什么?!”

我在他门前苦等到傍晚,他终于开了门。“洛尔,我正要找你。”他冷冷地笑着。

“为什么不回应我?”我气愤地问道。

“很抱歉,洛尔,我是刚刚才听到你的呼叫。也许你还不知道,我们的意念还未成熟,它只能专注于一件事。”凯弗答道。

“你是不是把时间都花在你盗来的剧本里头了?”我坐到沙发上,开始冷静下来,问道。

“为什么我们还用嘴巴呢,朋友?”凯弗闭上了嘴巴,然后用意念跟我说话:“我们用意念。”

“不,凯弗。我不习惯。”我边摇头边说道,“你不必打岔。”

他还是张开了嘴巴,说道,“是的。对不起,我当时把你那本也一起拿了过来,不过你可以放心,在征求你同意前我不会去阅读它的。洛尔,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。”他望着我的眼睛,接着说,“而现在,我需要你的帮助。”

我刚要开口,他继续说道,“你先别说话。我是把所有的剧本都拿了过来,但我会还回去的,只是我要做点修改。一年前,我发现了一切,然后我用一年时间来弄明白这一切。我的计划已经到了尾声,但那恰恰是最关键的一步。你知道的,所有的剧本居然共享享于每一个生物的体内,它所在的地方是万物共同拥有的空间,只是到目前为止只有你和我才有机会去触碰它。其实,昨晚我是故意把你灌醉的。我担心你会阻止我的计划。然后我把剧本转移到我自己一个人的空间里。老实说,我的朋友,你的出现曾让我灰心,但后来我发现你更像是上天给我恩惠,因为我接下来要做的是,修改——而这需要两个人。”

我倒吸了一口气,说道,“凯弗,原谅我突兀的出现。还有,我想帮你换个词语,那不叫修改。那应该叫篡改。知道吗?那是贬义词。对不起,我想我唯一能帮你的,是阻止你的脚步。你是我朋友,我不能让你误入歧途。你我都不是上帝,只有上帝才有这个权利,懂吗?”

我试图说服凯弗,因为我始终觉得这是一种不公平的举措——我总不能把所有的剧本都篡改一番。

“上帝?”他大笑着,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,张开双臂,“上帝在哪?当我偷走他老人家的作品时,他去哪儿了?现在我就是上帝了,这个世界就在我的大脑皮层里!”

我惊愕地望着他,没有说话,思索着他为何如此激动。他似乎明白了什么,坐了下来,说,“对不起,我刚才有点失态了。但你必须理解我,这件事对我多么重要。”

“这对每个人都很重要。”我望着这间房子斑驳的墙壁,直直地望着。

他有点耐不住性子了,“洛尔,你听我说,听我说。我知道你会反对的,你是为其他人着想。但是,你替我想想,行吗?安迪她还坐在轮椅上,我母亲还躺在病床上,我的孩子多么渴望逛一逛家门前那间超市!我从大学毕业到现在,足足拼搏了十年,但我仍然只是个清洁工!在那该死的上帝为我编写的剧本里充斥着“病痛”与“贫穷”的字眼。除了我自己,谁还会愿意修改里面的一字一句?!“

他的语速逐渐加快,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痛楚随着一个个音节汹涌而出。他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。这是一个已经被生活摧残得脆弱不堪的男人。我不得不答应他,与当初要阻止他的原因一样,他是我朋友。

接下来的一天里,我构思着每一份要修改的剧本,在这之前,凯弗已经把所有与他亲人的命运有关的人甚至是动物、病毒的剧本都挑了出来。

“洛尔,记住,我母亲和安迪都要在下周康复,我后天要筹借到钱,然后我会开个士多店,每天要有足够的收入。”凯弗满怀欣喜地嘱咐着我。

我感动于他的淳朴,他没有要当百万富翁。事实上,他还是愿意靠自己的双手去打拼。只是在这之前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失望。

我们把意念连接在一起。按照计划,凯弗负责摊开一本剧本,而我负责将原来的内容删掉,然后写入修改后的内容。休息之余,凯弗看着一本本修改后的剧本微笑着,而我在思念着我的妻子,我感到很内疚,因为此时她一定在盼望着我的身影。

“谢谢你,洛尔。”分别的时候,他哽咽着说。

而后,我再次回到木屋时,耳边响起了依旧平静的声音,“凯弗把它们都送回来了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我说道。

“这本来就已经是一个错误,我不希望你们犯了另一个错误。洛尔,祝你们好运。”

接下来的一个月里,每天醒来,我总能听到凯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“洛尔,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。”然后我在凯弗爽朗的笑声中开始新的一天。

一个月以后的一个普通的早晨,凯弗告诉我他的头有点疼,正赶去医院,可是当我试图跟他说话时却无法连接到了。我立即赶到医院,找到了他。他躺在病床上,望着我走进去,然后张开嘴巴,颤抖地说,“快去看看我的剧本,我失去了那个能力。”

我冲进木屋,打开凯弗的剧本,发现它已经变了一个样……

我醒来的时候,头还是有点疼,正躺在凯弗左边的病床上。我开始明白自己也失去了那个能力。他看见我醒来,微微一笑,然后沉下了脸,“洛尔,对不起。”我望着他憔悴的脸,说道,“凯弗,我看到了,你没事,一个星期后就会康复了。我应该也会没事的。”

“为什么这样?为什么?我母亲又开始不舒服了。”他直盯着雪白的天花板。

“凯弗,有些事我一直没跟你说。上面一层楼的一个病房里,躺着我的妻子。这段时间你很忙,你可能把她给忘了。你该奇怪于我为什么没有把她的剧本改了。你相信命运吧?我也相信。我是太相信了,以至于我不愿意去触碰它。到现在,我都没有看过我自己的剧本。因为我不愿意知道太多,知道又怎样?我们改不了。不是尝试过了么?这个世界太大了,总有些乱七八糟的力量能把我们试图加进去的内容剔除掉,正如你无法在热带雨林里轻易地增加一个物种。而不知道又何妨?我也会一样地生活,只是多了一份忐忑的心,不过与它一起的还有一份期待的心情,期待着下一个错误。”

我听到一阵叹息声。许久,凯弗开口说道,“也许你是对的,如果上帝真的还会粗心的话。但是我担心你。我俩冒充他干了这么多事,他总会记仇的。

“不,我觉得,上帝离我们还远着。你想想,我们当初只能用意念专注于一件事,我们在木门前不能回头,我们的储存空间会分成两类,这不是什么牛顿力学定律,但这是规矩。”

“那又怎样?”他转过头来。

“你我去到的只是另一个人间。”我答道。